文/熊玉平

汽车突然停下来，眼前的景象，让我忘了回手关上车门。

树是油茶树，果实却像石榴。我的回忆，被惊愕和兴奋打开，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硕大丰满的茶果。漫山遍野，连绵不绝，蔚为壮观。

乾隆十年，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东山镇涨水，除了人，其余都随洪波而去。他们溯澧水而上，直到澧水中源上游桑植县河口，在一个听不到水响的地方，傍梨树搭篷安家。感念从此生活太平，称此山为太平山，此村为太平村。这是河口中学退休教师黄德志关于油茶树生长此地的回忆。

油茶榨油，自河口成为集镇就有，河口乡水碾坊，太平村牛碾坊，大约三百年。盐巴、茶油、桐油、草药，让河口成为曾经南来北往的贸易要道。

茶油好吃油难榨。产量低，当不起建碾坊花的力气。岁月荏苒，茶油的美好回忆在时光中渐渐老去。蓦地，心里漾出沈从文先生曾在辰河漂行的情绪。他常写放排工去吊脚楼的事，却藏着期待他们幸福的情。

四十年前，我是少年，上学要完成勤工俭学任务，常或油桐，抑或油茶。油桐枝脆，桐果黏糊，“让你读书，你却去爬桐籽树”，成为笑话读书不用功的俗语，所以油桐总不当选。油茶相比，大不相同。

暮春或初夏，油茶树长出茶苞，是童年的美味。后来上生物课研究，那竟然是叶，为自己智慧长进暗喜得很，揣度别人断不会这么认为。

到了深秋，油茶开花。树下有蕨类，截取蕨类的茎，抽掉茎丝，成为吸管，插到油茶花蕊底部与花瓣交接处，能吸到天然的花蜜。吸了一朵再一朵，如蜜蜂采蜜般，那种清甜，加上采之不尽的念想，给那个吃啥啥不剩的岁月，留下无穷的喜悦。蜜蜂却不敢采油茶花蜜，蜜太浓，它们小胳膊小腿儿，粘上就飞不动。

油茶树干韧性极好，比树中“绵胶藤”枇杷树更“绵”，是大人做锄把或犁辕的好材料。把油茶树当秋千，最有安全感。用棕榈叶结成绳子，连接两棵茶树，成为跳高的标杆，“俯卧式”、“背越式”、“跨越式”都能因油茶树柔韧得到保障。跳得兴起，长拳、形意拳的招式，也在树下亮起。油茶树下，便成为精力旺盛的乐园。

或对油茶树感情深，抑或很少吃到茶油，感觉茶油奇香无比。这种香，瞒不住，大人也知道。所以茶油常以“山珍海味”的“山珍”身份，陪着蜂蛹、麂子、野兔等，献给木匠、篾匠、石匠们。我的老师，偶有享受到类似的尊敬。

茶油炸蜂蛹，便是“山珍”与“山珍”的巅峰对决。既然如此太香，不如用最简单的搭配，想试试茶油炒米饭的效果，竟成了后来一直太过奢侈的回忆。因为尝出个中滋味，断不肯再这么“浪费”。

回忆没完，车到山前。

厂房建在太平山的半山腰。对面是黄金山，中间围着天窝磈。目光所及，全是油茶树，被白色的油茶花连缀着。原本荒山，一经打扮，变得巧致，成了花园。

2011年这季节，黄德志去岳阳走亲，途经常德鼎城。面对那片油茶林，他经历的该是同样的惊愕和兴奋。一回到家，就找他认为最能干又最听指点的侄子黄最恩，表达想给大油茶果搬家的心情。

黄最恩的态度，既然老师叔叔已经看准，干事就得下决心。年底就办手续，成立“张家界市硕果油茶专业合作社”。次年开春就栽树，同时修建厂房。一千三百亩的规模，让县林业局看到他们的干劲。他们的梦想，成了十八大刚提出“中国梦”的组成部分。巧合，也是最好的安排。

扩大规模，是油茶种植必定的追求。高海拔种植，是他们技术的重要突破。2016年，成立“张家界融和实业有限公司”，逐步“融合”油茶种植、生态农业、蔬菜种植、工业设计、特色农产品开发、连锁超市，集种植、加工、科研、销售于一体，种植面积扩大到2023年的八千七百亩，成为“桑植茶油”名义和实力上的生产基地。

从黄德志的回忆里，我仿佛看到一位艺术家的成长历程：三年成名，十年成家。

这让我想起作家谢德才《河口的豆腐》，成为他“舌尖上的桑植”散文系列的种子，成就他的乡土文学风格，为乡村振兴起到“点豆腐为财神”的作用。

晚餐特意重温了河口豆腐的回忆，茶油烹饪。

茶油入锅，不溅油，因为没有水分，够纯，够真。豆腐煎到外面焦黄，里面依然很嫩。不粘锅，可以是锅，还可以是油。

儿时管粗糙的叫豆腐，细嫩的叫“灰末儿”。石膏多了才粗钝，水多了却是豆腐脑，只有石膏不多，水也够少，才能达到“灰末儿”的状态。还是应了那纯，那真。

两者搭配，显出河口风格。澧水只是水，太平山只是山，豆腐只是豆，茶油只是油。

十年的研究，没给茶油研究出世间所有食品都美容养颜、都养生益寿的科学结论。用茶秙洗头，那是早三百年前就有的；1200人的村子，九十岁以上老人十几位，一直也没重大发现。他们研究的，这大个的茶果，比本地油茶要迟整整一个节气采摘才能出油，是实实在在吸收阳光雨水，扎扎实实生长，真真切切等待，才终于成熟的。味道没有区别，营养没有减少。他们研究的，是经过蒸炒、压榨、脱磷、脱酸、脱色、脱臭、精炼等工序，严密包装，得到无杂质、无污染、纯的、真的茶油。

这做工，需要大的代价；这茶油，还是不便宜。这规模，还是不够大。他们似乎并不太积极宣传，尽管小贵，却不够卖。我闻风而动，慕名而来，也是巧合。

但我想告诉更多人，希望更多人种油茶，规模大点，成本低点，价钱便宜点，我对茶油的向往，享用就会比回忆多一点。

（一审：田锐 二审：田育才 三审：宁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