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冰
妈说,我是在嘎嘎的木楼上长大。是嘎嘎每日摇着木摇窝,哼唧着摇篮曲伴我入睡的。嘎嘎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秀美的脸蛋,明眸皓齿,端庄优雅,性情又极其温和,话语亲切宽容,从不高声言语,我觉的她一定是一位大家闺秀,那么的高贵,温和。使得我们所有的人都愿意亲近她。
进城念书后,嘎嘎的木楼成了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一路跨过小溪,闻着花香,张摇着小手,在隔着两个田埂的地方,急切而兴奋地呼唤:嘎嘎,嘎嘎⋯这时,她总是穿土家族的蓝布斜襟衣裳,一条蓝布宽大的裤子,裹着一根黑色头巾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吊角楼上向我们招手。阳光透过树叶,柔和的光束映照在她的脸上,满眼慈祥地答应:唉…回来了吗?那声音里透着幸福,透着想念,又好似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我最喜欢听她的这种呼唤,特别的有归属感。
嘎嘎生于乱世,16岁出嫁,勤劳朴实、抚养子女、操持家务。一生留下四个女儿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孙辈。她的一生其实很苦、很苦,但是,她从来不向命运低头,她的生命里表现出来的就是坚韧不拔和与命运的抗争。外公在他38岁的时候就因病离开了她们,最小的四舅舅当时出生才三个月。八张嗷嗷待哺的嘴巴等着外婆一个人去养活,她含着热泪把才三个月大的四舅舅过继给了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居孀守节,勤俭持家,含辛茹苦,把七个子女一个个养大成人,教育她的每一个孩子要坚强、走正道,做好人,行善事,大的拉扯小的帮扶着前行。在那个物质极其困乏的年代,一个妇人独自养大七个子女,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承受生活中多大的苦啊?
几个姨妈不足20岁便早早的嫁去了偏僻的老山界,那里山高路远,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不是嘎嘎心狠,当年老山界虽然远,但地广人稀,至少能有口玉米饭填饱肚子,不会被饿死,她不想自己的任何一个孩子因饥饿而夭折,活着---是她能为孩子们争取到的最大福利。
把四个女儿一个一个送走了,却把长长的思念留给了自己。嘎嘎每天仍就把自己的木楼打扫的干干净净。说是嘎嘎的木楼,其实属于她的不过是两间木房子,一间做了厨房,一间是卧室。三舅成家时,嘎嘎把卧室做了三舅的新房,她只给自己留下了一间厨房居住。她一生的家当只有一个碗柜,一个衣柜,一张床。这个房间一半当厨房,一半当卧室。每天的烟熏火燎,整个屋子黑黢黢的,进去伸手不见五指。但就是这样的居住条件,她还是把屋子收拾的整整齐齐。进去黑得看不见也舍不得照灯,她就把后门开着,这样既通风,又可以看见后山的一片绿意。特别是她的蚊帐,在我的印象里都是雪白雪白的,被子躺上去也总是蓬松的。这也是我爱去嘎嘎家的一个原因。
送走了孩子们,木楼上又迎来了她的孙子、外孙,甚至是重孙,虽然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儿时的我经常见外婆一个人坐在门前的丑石上,孤单落寞的望着侧面的山头,口里还会叼念着:“月香、月桂(我小姨、大姨的名字)莫的时候回来的哦。”那边的山头上有条崎岖山路,是姨妈们回来的路,这一望呀,就是一天,忘了喝,忘了吃饭。我知道,她心里装着很多搁舍不下,很多无可奈何。生活也并没有善待她的这份牵挂。
妈妈曾经说嘎嘎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有一年的寒冬腊月里,嘎嘎家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外地人,手黝黑黝黑的,拿着一个破碗向外婆讨饭,嘎嘎家那么多的嘴巴吃饭,哪有余粮来救济他人啊。几个孩子都要赶她走,外婆在米缸里舀了半碗米给了她说:“不是困难到一定程度,谁愿意拉下脸问别人讨哦。”嘎嘎在用她的善良行为,坚韧、不屈服的一生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母亲、影响着她的子孙后代,俨然成立一道默认的家风。我的舅舅、姨妈妈没有进过学堂,但是他们都知道寸草春晖,把老母亲的言行记在心里,各自白手成家、立业,再到现在的枝繁叶茂。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击倒了嘎嘎。远在老山界上的女儿们来了,在家周围打零工的儿子们来了,外地务工的孙子们回来了,咿咿呀呀的重孙们也都来了。大家围在她的病床前,跟嘎嘎亲切的说着一些往事,换着花样做着她喜欢的食物。她虽然人躺在床上,有的时候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但是嘴上念叨的确实关心后代们的话:“梅梅(她的重孙)的书还没读完,你们要把她送完,不要因为她是女娃娃就舍不得钱送”;“祥儿 (被送出去了四舅舅)是你们的亲兄弟,他一个人受尽了苦,你们几个能帮助的都要顾都他呀;”“都在一个村子里,那个屋里有什么困难的,大家都要帮扯一下,人家在我们苦难的时候都给我们一口粥了的,大家不要忘了这份恩情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不管我们是多么的不舍,多么的想挽留,嘎嘎还是永远的离开我们,在我还没有开始尽孝的时候。
时光荏苒,如今再回嘎嘎的木楼,远远的望去,木楼上静寂无声,门前的小溪不言,对岸的高山无语,木楼上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位温暖的人等我回去。无边无际的落寞、孤寂,无情的揉碎了我的心房,泪水婆娑了双眼。
嘎嘎,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嘎嘎。
(一审:上官智慧 二审:宁奎 三审:廖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