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新菊
乡土是个包孕性很强的概念。费孝通《乡土中国》里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这里讲的乡土中国,并不是具体的中国社会的素描,而是包含在具体的中国基层传统社会里的一种特具的体系,支配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这里的“体系”,是说乡土应当包含着实在的空间地理环境,也包含着在这个空间里所孕育的一切文化因素。所以,乡土是一个实在性的空间名词和一个象征性的内在文化表征的结合体。包含两个内涵:其一,乡土是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尤其是一个人出生的故乡或年少时生活的地方,有一种深厚的感情记忆。其二,乡土是一个形而上的文化综合体,乡土是一个区域里的文化传统、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历史变迁、宗教信仰和其他特质的混合体和聚合体,是一个族群的精神寄托之地和族群体认的象征物。
“乡愁”这个概念,最早出现在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里,他说:“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来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这又非如勃兰兑斯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写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 对这段话的理解产生过几种分歧。丁帆《中国乡土文学史》里认为鲁迅强调的就是那种“隐现着乡愁”,但又充满着“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的乡土文学,而笔者却觉得,认为鲁迅强调“异域情调”对于“乡土文学”的重要性一说是欠妥的,你看“很难”两字便可知晓;庄汉新《魂系乡土--中国20世纪乡土小说史纲》认为乡土文学的作家,多是“侨寓”北京,“隐现着乡愁”,并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这种说法又有简单化的倾向。王光东《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研究》里的理解很到位,他指出,鲁迅不太认可乡土的“自在”特性,或者说,经由作家观照的乡土不可能是“自在”的,无论是蹇先艾的贵州,还是裴文中的榆关,它们都是“侨寓文学的作者”的“故乡”,……作家已经被放逐,这种言说方式既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乡愁,也是对失落的文化传统或者自我同一性的召唤,因此,鲁迅是通过乡土文学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认同断裂和“无家可归”式的现代精神困境;其次,鲁迅对“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心胸或炫耀他的眼界的乡土艺术,持的是揶揄的口吻。
“乡愁”这个词,首先是个心理学概念。这个“愁”字属于人的情感情绪范畴,但在文学表达上取“多愁善感”的“愁”的意味,在这个同位语中,“愁”的意思就等同于感怀,是包含特定的“愁”在内的,又不止“愁”一种情绪的多种情感体验。当这种繁多的情感体验与特定的乡土一对接,无论积极的消极的,似乎一下得到了宣泄、表达、诉说最合适不过的领地。当作家们执笔书写乡土时,这种感觉就像是远离家乡的游子扑到母亲的怀里,酸甜苦辣,别离思念,感性理性的冲突等等,一股脑儿涌向笔端。因此,乡土上寄寓了人们丰富又微妙的情感体验,眷恋、怀想又伤感,也正如王光东所言“对失落的文化传统或者自我同一性的召唤”,反映出“认同断裂和无家可归式的现代精神困境”。
再次,“乡愁”是个美学概念。为什么文学史上的乡土题材容易诞生佳作名典?我觉得有创作主体,创作客体与创作风格三个方面的原因。主体是情感的逼真与丰富,理性与感性的交织,自身阅历与时代变迁的叠和,无论是哪一方面都保证了文本内涵的充盈,从而赢得了诗性的底蕴。而作为客体的乡土,也因为它不仅指向特定的地理空间还包蕴着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民俗的,美学的多重意味,从而确保了写作对象的开掘价值。从美学风格的角度上来看,因为具有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的外形表征与“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流寓色彩”、“悲情色彩”的内质神魂,从而决定了乡土文学的品质。
“乡愁”的美学意蕴可以用这“三画四彩”来概括。“三画”很好理解,本文不多说,这“自然色彩”就与“三画”有着密切关系,它包含“显”、“隐”两个层面。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的完美结合,属于显性层面,隐性层面是这个地域、民族特有的生产方式、文化生态对人生存的影响。“神性色彩”使乡土小说充满了浓郁的史诗性、寓言性和神秘性,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第一,是特定地域民族的日常生活被世俗化和仪式化的展示,具有“天人合一”的境界。第二,对家族起源、部族纷争、民族融合等遥远而神秘的历史和被岁月尘埃淹没的记忆的摹写。第三,宗教因素的渗透,尤其是自然崇拜的繁盛与祖祭血亲的信仰。而“流寓色彩”与作家及其书写对象的存在状态密切相关,要么作家自己是一个故土的逃离者与异域他乡的流寓者,要么文本书写的对象是被动的移民、现代支边者、流浪者、农民打工者、游牧民族、贬谪者,甚至因工作的需要下基层挂职的干部,因为他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在路上”,因此,对于人生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变化更能感受,更看重心灵的安放,更执着于信仰彼岸的追寻。“悲情色彩”则与作家及其书写对象的存在状态、情感体验密切相关。鲁迅提出“乡愁”,其意义不仅仅是对乡土社会的悲哀和惆怅,也不仅仅是包含着同情和怜悯的人道主义精神,而更多的是以一种超越悲剧、超越哀愁的现代理性精神来烛照乡土社会结构中的“乡土人”。无论是乡土的历史性存在本身,还是乡土上的社会人生,都是构成乡土小说悲情色彩的内在根源。一方面显示为人与自然或社会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也显示为人在对抗自身的过程中精神所遭遇的苦难与磨砺。
因此,构成“乡愁”的美学意蕴是多元而复杂的,正是因为此,给我们的作家提出了期望与挑战。习总书记再提“乡愁”,就是希望我们能以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与生态文明理念看守好家园,建设好家园,处理好现代化进程与农业文明的冲突,“看得见山,望得到水,记得住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