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请来打渔鼓的中年艺人,在生产队公屋里说唱那么几天。时间择在夏秋收获以后,都吃罢了晚饭,一盏大灯早早亮起来。看那艺人左手将渔鼓揽在胸前,中指以红绸挽着一支铮亮的铜钹;右手更不得闲,不但要托着渔鼓,梆梆敲着鼓面,同时中指食指间还夹着一块比骨牌略宽大的小竹板,时不时把那铜钹当地敲打一下,招徕人赶快来看。
大家团团围住,或坐或站,饶有兴味地瞅着打渔鼓的嘴脸,那张脸随着唱词表情富有变换。遇到插科打诨,男男女女便心神领会,一齐哑然失笑。唱本不外乎《薛仁贵征东》、《穆桂英跨帅》、《罗通扫北》,有时还会应景现编现卖,或恭维主家好年景,或宣讲计划生育政策好,借此多讨一块几毛喜钱。
这是近四十年前的小戏,每个生产队都不甘示弱,争先恐后破费点,娱乐那么三两天,苦中作乐图个新鲜。
唱大戏就要大队出面组织了,不但阵势大,动静也大。全村老少几乎倾巢出动,跟过节似的,皆兴高采烈地嚷嚷道,“走啊,看阳花柳去!”
阳花柳早就有,“各村花灯闹元宵,香扇翩翩手慢摇,日上东篱人未睡,歌声阵阵雪花飘。”这是见于清代的《竹枝词》,描述的据说就是阳花柳场景。
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贫瘠的乡村悄然就兴起一股演绎阳花柳的高潮。慈利岩泊渡、龙潭河、溪口、江垭等地都搭建起戏台班子,家乡蒋家坪也应运而生。也许是由乡里牵头,指定文化站某个曲艺爱好人士招兵买马,先在本土精心遴选男女角色,又经过数月吊嗓、压腿、排练等诸多辛苦环节,陆续便有《状元媒》、《杨八姐闯幽州》、《七仙女下凡》、《梁山泊与祝英台》等剧目面世,文戏武戏,悲剧喜剧自然都兼备。
节目一出来,于是各村争相发出邀请。当抢得先机的村庄,看过后反响不错,口口相传开来,就分外使人羡慕。
好多天后,期望已久的大戏,终于盼来了。不知道我的上辈,为何基于闹哄哄的戏台竟然如此着迷。或许是样板戏已然走到尽头,大家也都腻了烦了它的单调乏味。那时我年幼,不过随着父母一同去看热闹。
在嘈杂的锣鼓声中,大戏终于徐徐拉开帷幕。父辈们紧随着剧情悲喜交替。如果有滑稽的丑角亮相,一顶瓜皮小帽,粉敷白了两个眼眶,鼻翼红唇故意涂得艳艳的,一袭喜庆长褂,装束打扮就忍不住令人发笑,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三花脸”。
《梁山泊与祝英台》是一出苦情戏,饰演旦角的姑娘叫蒋美绒,唱功声情并茂,阳花柳拖长的“啊—啊—啊—啊”尾音,兼以优雅的二胡伴奏,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剧情演到高潮,或许入戏太深,只见她哽哽咽咽,一时水袖轻舒,一时掩面拭泪,最后竟哭花了妆容。台下观众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身形转动,心软的女人便逗出了一把鼻涕一把清泪。
大队负责人适时就从人群中立起身,他带头高声呼道:“给蒋美绒奖励五块!”“好!好!好!”周围便有许多人呼和,并且不约而同拍起巴掌来,声震瓦宇。
那时蒋美绒不过十六七岁,描眉画眼,一身戏装扮相甜美,叠音唱腔更其婉转优雅,一时俘获了许多乡村平民百姓的心。在我的记忆里,阳花柳就时兴那么几年,给我最大的收获,似乎就只记住了蒋美绒的甜美模样。按辈分我应该称呼她为姑姑。但是不过昙花一现,她始终没有走出家乡更进一步,现在应该早做奶奶了吧。
岁月易逝,几十年光阴过去,我再无从领略到阳花柳。正月初八日,晚饭后顺着索溪水散步,走到溪步街,忽然便听到久违的锣鼓声,深藏的记忆便如枯木逢春一般即刻苏醒过来。天气尚好,虽已向晚,夜色还没有完全沉下去,百丈峡巍峨的轮廓还遥然可见。于是跃过河中跳岩,追逐着锣鼓声寻去。
索溪峪原是偏远的陬隅,阳花柳在县城就近大乡镇时兴之时,竟一如蒲公英的种子,也飞来这里落地生根。一处小巧的戏台展现在眼前,身着红戏绿服的男女,一面在台上云袖曼舞,一面“啊—啊—啊—啊”地唱着。戏台班子就搭在社区的门口,台前几个老人锣鼓伴奏。面前或坐或站着二三十个观众,其中固然以上了年级的老人居多,但也有年轻人前来捧场。又因为面前是马路,由铿锵的锣鼓声所吸引,过身的游客偶尔也凑来看稀奇。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已演绎为民族狂欢,在张家界已是一出约定俗成的大戏,影响日隆。除开舞龙灯、花灯游街等各色本土节目外,照例也上演阳花柳,场面台子自然更为阔绰。不但是本地人痴迷,迫不及待地一年等一回,更有外国人也不远万里前来光顾。
边城赶尸、桑植民歌、爬楼相亲等极富湘西浓郁风味的小戏,借助现代声光手段得以复活,重新焕发新生。说唱渔鼓艺术却已多年未见,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已失去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