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城
文丨蒋献辉
一
多年前走水路,乘船从江垭大坝前动身,历十里长潭,看阴门山和屌儿岩,穿横跨湖面的人潮溪大桥继续上行,不远便至廖城,三方皆为森森碧水环抱围绕,给人感觉如同孤山围城一般。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听有故事的人讲,要登临上顶去,方能体验廖城的最美。临近中秋,文人骚客齐聚人潮溪。人在湖底游走,两岸便显得高大伟岸,偶尔看垂钓客安静地蹲在陡峭水岸边,一动不动形似一只鱼鹰。大约行至五里溪处,同行一后生中途要下船,背负着似为桑植本地所独有的喇叭口小背篓,背篓里有当下市场常见的饮料和月饼等吃食物品,盒装精美。打听得说他要去拜丈门,看他弃船上岸,有人便大声祝福他。我一下倒愣住,此段悬崖百丈绝壁,除非飞岂能上得去?看他先初在水痕线慢慢折上去,一晃便淹没在苍翠浓荫里,仰头仔细寻觅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座一中年男子,面生,一脸和气,忽然张口就上来一嗓子,底气中厚,迎合此情此景又恰如其分:
妹妹门前一个坡,
别人去少我去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岩板磨出灯盏窝。
船到廖城便告回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个回转须两三个钟头。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看见水痕线下一条贴水的石级,直接上廖城的,像一架长梯俯身孤寂地立在水边。
二
夜宿白石,桑植最西北的乡村。经过一天的颠簸,从山顶草原下来,已是半夜。近千米的高山上,家庭旅馆还算整洁,只是房间里饶有一二秋蚊子老是打搅旋绕。人有点认床,又有点莫名兴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下,我于是披衣起身。
推门见月,星汉寥落。中秋临近,立在旅馆后面阳台,明月一轮形如洁净处子一尘不染,刚好挂在廖城顶上。会当凌绝顶,虽萦绕着薄薄一层雾,尖尖的廖城山顶恍惚触手可及。天阶夜色凉如水,脚下的菜地草丛里,虫声密如骤雨,可喜竟有久违的萤火闪烁明灭,使人情绪渐渐归于平静,甚或怡然自失。
竟然也有不眠人,还真是巧,原来就是白天唱歌的那位健谈男子,与同伴一起靠着阳台扶栏,谈兴未了。
因为打搅了他们的雅兴,我忙不迭解释,“睡不着,有点认床…….”
一天下来,我们已自然地成了点头之交的熟人。
他却首先开门见山打趣我,“你是有点‘旱地螺丝口难开’……”
“哪里哪里……”我一时倒哑然无话,更找不到贴切的词语来回应。于是他们继续不是秘密的话题,我也就顺势融为一个忠实的听众。
三
原来中年男子就是土生土长的廖城人,年届天命,却早已在别处落脚发迹。我道听途说过有关他的一些掌故,比如会填写歌词,并且自己能谱曲,当然更能唱地道的桑植民歌。
江垭水库未修之前,溇水沿线穷山恶水,洪水更为无情,所以造就了高山峡谷狭长深陷的地形。廖城东有棓子溪,南是浩浩溇水,西有五里溪,只能北边谷底起身,顺着陡峭的羊肠小道,上四五百米,脚力好也要一个多钟头,若是负重,就如天子山贺龙公园轿夫上下十里画廊,上坡下岭相当费时吃力。
他们在话老黄历。他的回味记忆忧为深切。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亲有点老腰伤,由于是家中的老大,他16岁就开始当家。有天父亲命他人潮溪赶场,卖几只小猪。一大早就出发,四只七八上十斤的月猪,安安静静挤在喇叭口背篓里,下山路陡,一路几乎连滚带爬,到人潮溪场上时,集市快收摊了。
“空着肚子也无怨气,一身的猪尿屎味,那时大家身上都不怎么光鲜干净,我也无所谓。”
“我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做生意,半天无人问津。差不多十二点钟,终于等来一个大嫂,问月猪怎么卖啊?”
“父亲先行告诉了大致的行情,我就老老实实地作答,‘要1块五一斤。’”
“少点儿吧,一块二?”
“我不会扳价,好容易有人光顾,又是自家母猪下的,正想着脱手。有8斤多,迫不及待只算8斤整就出手了。”
“卖掉一只,总算开了张,心底才稍稍踏实些。下午一点多钟,好不容易又盼来个中年男人上前来问,他一下买走两只,不过价钱压到只一块。最后一个始终没有人问,到了三点多钟,小猪哼哼唧唧起来,想必是饿了,我也才感觉肚子空荡荡地。”
“就在一家面馆里,三毛钱一碗面,我要了两份;连汤带水一气吃完,感觉欠点,要了两个米粑粑,五分钱一个;后来感觉还有点欠,就又要了两个门栓粑粑,一毛五一个,后来……”
我忍不住急忙插话道,“你一口气吃掉了一斤月猪呢!”
“第一次成功做生意,回家后父亲使劲夸奖我!”他答所非问。
四
眼前这个男人,拥有的人生阅历绝想不到如此丰富。
他唱过山歌,做过导游,还做过安稳的职工,但是全民经商大潮一来,曾今的经商细胞便不安分活跃起来,他打着哈哈,笑道:“我自己打破了自己的铁饭碗!”
他好像满不在乎其创业的曲折经历。数年前城里起新房子最困难,由于新起的地基背靠悬崖,雨天有落石,有天轰隆隆滚下一块簸箕般大石头,地上砸开一个大坑,全家人都吓坏了,从此提心吊胆!“我自己就爬上去几丈高排险,发现松动的石头,就敲下来。有天下午上去,迷迷糊糊把自己困住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老婆孩子整夜也跟着担惊受怕一夜,不时喊我一声,‘老贾,你莫睡觉啊!’怕我一不留神迷糊栽下来。”
旁边一个忍不住恭维他,“悬崖上支身一整夜,眼沉沉未眨,你毫发无损,命大必有后福!”
命运便只会垂青有准备的人,如他所说“好瞌睡只要一觉!”
由于临近交通便捷的路边,新起的房子后来做了客栈,没几年便功成业就。他有些怡然自得,“岁月静好,孩子已帮得上忙了!”
他忽然另起一个令人惊讶的话题,“我有五个孩子!”
“开涮!怎么可能?”我有点吃惊地问道。
“千万别误会,绝不是小三的!我帮别个养了三个。”看到或者听说周边人家持家困难,他怜贫惜老,便看不下去,忍不住主动上前帮衬人家一把。
“也没做什么,每年不过送孩子几千块钱,交点学费什么,人都有燃眉之急的时候……”
他更似乎偏好帮衬家庭困难的女孩子,从小学或者初中开始跟踪,相中以后便会资助某个或者两个三个直到大学毕业。其中一个女生现在已经走入社会自食其力,并且常常还保持着良好联络。这个偏好女生的缘由不便深究,他只说女儿有良心。
“你怎么写起诗来?”我打心底有点不相信,写诗的人应该是……?
“诗人背心写着字么?好玩而已,又当不得饭!”他有点满不在乎自己诗人的身份,他也不在乎自己老板的身份,虽然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恭维他贾老板。
五
从白石到廖城,顺着悬崖峭壁,已有一条盘山公路将其与山下拉通。南面地势低,也就是写诗歌的老贾年幼经常上下溇水之处。山顶有一方小小的平地,零零散散繁衍生息着四百多人丁。北宋当年廖彦反叛,据说修筑了牢不可破的城墙,占据着980多米的最高处。从这方小小的平地起步一直朝北,翻越层层叠叠大小32座山头,到北城门和东城门地段,如今尚有石头遗迹存在。假如廖彦再世,不过已无天险可负可守,因为上廖城已有五条通道,那个为当地和外地人津津乐道的直通溇水的羊肠小路只是其一,久已无人迹往返。
“想消耗一身脂肪膘的城里人,呼吸自然清新空气,又出一身臭汗,换来几天的腿脚酸软,廖城不失为好选择!”老贾第二天精神很好。我没好好休息,如同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
中饭席上有大块的腊肉,有自制的浓郁米酒,就在木棑山屋里开席。虽然年过大半,灶房墙壁上却还挂着枞木烟火细细熏制的隔年腊货,呈现出可爱金黄颜色,洗干净后和青红辣椒爆炒,或者和枞菌炖,一点也不涩口。无论外相和口感,都分外诱人。
微醺方见老贾真性情,他作为东道主,张口又来了一段:
哪有毛铁烧不红,
哪有棉花弹不绒,
只要我的心意在,
冷水泡茶慢慢浓。
廖城古受慈利辖制,这个因廖彦得名的大山野岭,称其为“城”,想必是如同苗市蛮王城,永顺老司城等以城以市地名缀尾的穷乡僻壤一般,寄存了百姓朴素美好的愿景。
此地土苗汉族杂居,也时兴糊仓、摸秋的习俗,并且原汁原味得以保存,正是:
枯木逢春要发芽,
人无生机去摸瓜;
八月十五月圆夜,
摸个瓜儿圆又大。
桑植三年后将摘取国贫县的帽子,目标宏大深远。廖城眼下正欲借张家界这块金字大招牌,东风可期会与廖城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