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又熟了
文丨吴金华
核桃又熟了。
家人从集市买回一袋新鲜的核桃,抚摸一个个粗糙的核桃,思绪轻轻绕了个弯,隔着遥遥岁月飞回了40多年前。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物资十分匮乏。孩子们的零食,只有邻居房前屋后少有的几株桃树、李树、核桃树上结的果子。
在周围邻居中,离我家最近的是涂婶。从厨房门外拾八步台阶,再往西约10米,就是涂婶家。她家房前有偌大的土晒坪,晒坪左前方高坎下是一陇稻田,坎上挺立着一棵老核桃树,凸现盘亘在地面的根部延伸到晒坪里,树杆粗壮,两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每到夏天,核桃像一盏盏碧绿的小灯笼挂满枝头。
清晨,经常会看到“粽子脚”阿婆(涂婶的母亲,幼年裹脚,60多岁失聪)摇摇摆摆地移到核桃树下,坐在树根上慢慢地梳头,慢慢地在后脑勺扎“马尾巴”。让人感觉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不前,一切都慢了下来。而树上的核桃,原来的绿皮不经意间变成了淡黑色,悄然地咧开了小嘴。
秋天不约而至,核桃熟了。某天下午,大人们都出去干农活,我和七八个小伙伴在我家商讨偷核桃的计划……一切就序后,柱儿躬着腰,迈着猫步走到涂婶屋后,蹲下,从栅栏缝隙往里窥视。若看见阿婆忙来忙去,柱儿便垂头丧气地折转身。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下午秋阳似火,阿婆正在后院乘凉打盹。柱儿连忙朝大家挥手,我们带上工具飞快地跑向目标地。柱儿和胖胖举起竹杆使劲敲打树枝,核桃冰雹似地落在我们头上、田里。约半小时,两只撮箕装满核桃后,柱儿和胖胖撒腿就跑。我们也小跑着将“战利品”抬进我家,关上大门,用石头砸开核桃的“绿衣裳”,再扬起小铁锤在核桃上咚咚咚敲几下,肉仁出来了,像芝麻开门。这个剥给燕子吃,那个剥给英子吃……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当我们吃着、笑着、乐着时,便听见阿婆恶狠狠地吼叫:“遭天遣的兔崽子,有胆量再偷我家核桃,打断你们的腿……”声音急促而尖锐,我们害怕极了。
大家平分核桃后,赶快扫的扫地,泼的泼渣子,我把分得的核桃藏进了柴垛。
黄昏,涂婶收工回家,阿婆便孩子似地告起状来。涂婶望着秃枝残叶笑:“哪个孩儿嘴不馋?没摔着就好!”
又过了几天,我在堂屋里做作业,母亲在旁边砍猪草,涂婶提着竹篮走近母亲:“核桃收了,邻家都送了,这些给你家小丫头尝个鲜!”她望着篮里的核桃边说边抓起两个放在我手边:“快去拿小铁锤……”
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坏孩子,脸胀得通红,不敢抬头看涂婶,把脸颊埋在双手里,假装累了小憩。
深深记得,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天放学路上淋了雨,半夜发高烧、咳嗽不止。次日天不亮明,母亲就背着我急匆匆赶往公社卫生院。打了针吃了药,傍晚高烧慢慢退去,咳嗽也不那么厉害了,喉咙里却像煮粥一样,呼啦啦地喘息。母亲又背我去看医生,吃了两天药,也不见好转,这可急坏了母亲。傍晚涂婶来看我时,请母亲去她家。在涂婶睡房里,母亲和涂婶抬开搁在木箱上的大书箱后,涂婶打开木箱,取出了一竹篮核桃。
母亲提着核桃回家,按涂婶的吩咐开始忙活:砸核桃壳——撕掉肉仁上的薄皮——大锅里文火焙焦——擂钵擂成粉,装进小瓷坛,倒半斤土蜂蜜,拌匀,密封。次日,我按母亲的叮嘱,每天早晚吃一调羹蜂蜜核桃粉。一个月后,哮喘病奇迹般地好了,至今未复发。
当年寒假前夕的一个傍晚,母亲从糠桶里取出积攒的20枚鸡蛋,又不知从哪个柜橱中寻出一包红糖,牵着我的手边走边叮嘱:“见了涂婶,要磕三个头!”我答允得头像鸡啄米。
我们走进涂婶堂屋里时,涂婶一家8口围着大铁炉锅正在吃焖红薯(晚餐)。见了我们,涂婶赶紧丢下红薯,双手在围兜上擦了又擦,接过母亲的竹篮,“送来做什……”母亲见我傻傻地站着,用手掐一下我的背部,又对我使个眼色,我才突然醒悟,连忙左腿跪地,右腿快着地时,被涂婶一把拽了起来。
次日上午,我发现饭桌上的竹篮里有20枚鸡蛋、一包红糖,还多了一小袋核桃……
风轻花落定,昔日悠然去。迅疾的时间,不容许我返身检视留在路途上的脚印,就把我从童年带到了中年。核桃也熟了一季又一季。每当我见到核桃或看见家人拿小钳子磕核桃时,便觉那气味十分地亲近和熟悉,继而心有戚戚,满眼的迷朦润湿了思绪,难以忘却的是涂婶瘦弱的身躯,为了邻家的孩子们吃上核桃,在核桃树上爬上攀下时的窘迫背影。那一道背影,在我的心中是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