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纯姣

他是我舅舅，但我不叫他舅舅，而是叫伯伯。他一生中很少有人称呼他全名，而是叫仅有的一个字——楚。他并非是没有名字的，和我妈妈一样，他也有姓，有排行，并且他是我妈妈仅剩的三姊妹中唯一的亲哥哥。小时候我一直不清楚别人对他的称呼为什么仅仅用这么一个简单的字，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他的一生太过简单，太过平凡，太过容易让人忘却了吧。

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曾经，总有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当着他的面喊他“哑巴楚、哑巴楚”，他每次总是憨笑着走开。每每这时，我就像一头疯了的小豹一般冲上前去找他们理论甚至是打架。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善良可怜的人还要被几个毛头小孩欺负，我心里特别愤怒，所以每次的理论总会演变成一场战斗，当然，有几次我也是负着伤哭着回去。

母亲看着狼狈不堪的我总会笑着给我清理，然后告诉一些关于做人方面的道理，而舅舅，还是一样憨笑着看着我，不关心也不冷漠，只是一直傻笑。

是的，他智力有问题。

看着他的傻笑，我又气又恼，总会不受控制的恨铁不成钢似的冲着他凶，如果他会说话，就不至于被别人叫哑巴，如果他智力健全，就不至于看见我挨打还在憨笑。可是我忘记了，如果他智力健全还会说话，此时此刻，他也不会和我生活在一起，见证他喜怒哀乐的也会是他自己的妻子孩子，不会是我。

听母亲说，他以前是不哑也不傻的。他出生在五十年代，那个时候温饱还是个大问题，两个劳动力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外婆走的早，在我母亲才两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逃离了这纷扰动荡的世界。便只留下外公和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人两只手得养活六张嘴巴，所以外公基本是在没日没夜的干活。无人照料的几个孩子便在这乱世中饿死病死了两个，仅剩下生命力顽强的舅舅、母亲还有姨妈。舅舅是老二，母亲最小，姨妈最大要跟着外公挣工分，所以照料母亲的责任自然落在了舅舅身上。也许是天意本该如此，在舅舅八岁的那年冬天，他在安顿好母亲之后，自己却摔在了烧着熊熊大火的火炕里。空空如也的家里只有两岁的母亲，所以便只能看着舅舅在大火中挣扎，奄奄一息之后才被回来的外公救起。

要说概括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字——穷。所以就算是救起了舅舅，也是无力送去医院治疗的，只能按照农村的老方法敷些药膏、吃些草药。然后，拌着那难以下咽的黄莲入药，说是很有疗效。于是，舅舅就在这味很有疗效的药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且智商永远停留在了八岁，从此便是一辈子。

说到那个时候的苦，我是不能亲身感受的，所以也只能寥寥数笔。只是，我总是能在舅舅就算洒了一粒米也要捡起，丢了一颗黄豆也要带回来的行为中感受到，那个年代至少对他产生的烙印是多么深。

因为愧对舅舅，因为太爱舅舅，从此之后外公的身边总会跟着舅舅。放牛带着他，除草带着他，打猎带着他，大概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一米之内一定有我吧”。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外公过世，舅舅躲在墙角的那场无言的恸哭。所以，就算智力只有八岁，他还是懂得亲情。

从记事起，舅舅便是一直跟着我们生活的。外公过世，他的身边便真的仅剩母亲这唯一的亲妹妹了。他很能干，家里的重活都是他一手挑起。因为毕竟和正常人有区别，所以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要母亲带着的。家里的土地都在山上，农忙的时候天还没亮舅舅和母亲两人便早早已起床做饭，打理好家中的牲畜，之后便背着背篓，背篓里面放了两壶茶水，扛着锄头，带着草帽，向山坡上走去。母亲身子瘦小，力气自然也比不上舅舅，于是，无论是背玉米还是油菜籽还是柴火，舅舅每次总会先把自己的送回家，然后转身回去接半路上的母亲。我看见的这二十几年中，无一不是如此。所以，就算智力不如常人，他还是懂得心疼。

以前小的时候，，洗澡的水是要提的。当然这个活计我每次总会交给舅舅，看着他提着满满的两桶水稳稳当当的走我的玩伴前面，我心里是满满的自豪。那个时候，舅舅的身材还是算高大的。虽然只有一米七，但是还挺壮实。后来，我便离家在外求学，回来的次数少了，突然发现，舅舅已经变矮了，身材也消瘦了许多。虽然再也没有不懂事的喊他提水，但是看见他背上背着的柴火已经渐渐变少了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到底，他还是老了。

后来，工作了。单位离家不远，每周都会回家。每次一到家，总能看见舅舅站在外面，我一出现，就冲着我笑，接过我手上的东西，然后像孩子一样的到处翻看。后来，母亲告诉我，我回来的时候是她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每次一到周五舅舅总会从原来的三副碗筷添加到四副，我其实是很纳闷的，从来没有上过学的舅舅怎么还会数数。后来想想，不会说话智力低下的舅舅其实在很多时候是很聪明的。比如说，粮食没有一点浪费的，自己家的东西别人是不能碰的，别人的东西自己是不能要的，吃的东西如果我们不给，他是从来不会自己拿的，等等。所以，就算是不会说话的舅舅，还是懂得很多道理的。

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一生没有单独用过钱财，一生没有享受过精神娱乐，一生都在为我们这个家奉献。能吃到一些美味的食品，能睡上一个午觉，对于舅舅来说，已经很知足了。还有两年便要年过花甲，一生没有故事没有传奇，但他本身就是传奇。

一辈子受尽磨难，一辈子忍气吞声，一辈子遭人嘲笑。下辈子，要做一个健康、健谈、幸福的人，把这辈子没有说过的话全都说一遍，这辈子没有得到的健康全都得到，把这辈子没有享受到的幸福全都体味；愿下辈子，拥有一个全名的称呼，拥有一个善良温柔的妻子，拥有一双可爱漂亮的儿女，拥有一个最完整幸福的家。

当然，下辈子，还要做我的舅舅。